范揚,1955年1月生于香港,祖籍江蘇南通。1982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學院美術系。曾任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F為中國國家畫院山水畫研究室主任。
范揚得意一揮的畫
傅京生
一
范揚的畫,具有極為深厚的傳統功力,極講究筆墨功夫,但我們卻又看不出他的畫兒出于具體的哪家哪派,呈現出入于古而出新的特征。實際上,這是他在“抽象繼承”的層面,對傳統基礎原則和基本精神高屋建瓴式的綜合性把握,是從“無語言”角度把握傳統使然。
在范揚的畫中,筆墨不僅僅是為造型服務的,無論是他的山水還是人物,筆墨傳遞出的審美意蘊,猶如中國書法由筆法依據漢字結構構成的形符,能夠傳達出某種具有特指的精神氣息。
看范揚的畫,有如看顏真卿的書法,能使人感到坐如鐘、立如松、靜如處子動如龍,進入美學家谷魯斯所說的“內模仿”狀態。只是,顏真卿是位儒家氣息極強的人,而在范揚的畫中,則多了些魏晉玄學的睿智、機敏和渾樸。
著名美術理論家范迪安先生曾舉引張懷《書議》評王獻之書法語,認為范揚的畫具有“情馳神縱、超逸優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性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最為風流”的審美特征。這真是一語中的。范揚的畫,確實具有淋漓華滋、生機勃發,得意一揮、超逸優游、睿智機敏,有如雨霽云開,若霞光燦爛的美。
二
范揚的畫,筆法跌宕起伏、流動,是在中國人特有的時空觀給定的“場”中,表現出其特有的生動性的。他的畫,具有表現主義色彩,但不是西方式的??鬃佑^瀾時所敘述出的時間流逝的觀念,《淮南子》中所敘述的時空與空間具有的那種特殊屬性(東西南北、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的時間流衍為“宙”),反映到范揚的繪畫中,便形成了他的筆法行走的提、按、頓、挫與轉折,是在“逝者如斯夫”式的時間流逝中,以“一氣呵成”、“氣韻貫通”的方式運作出來的。于是,他的畫中的“臨事制宜”與“從意適便”,便能夠與“情馳神縱”自然而然地結合得天衣無縫。
重要的是,在這樣的“一氣呵成”、“氣韻貫通”與“臨事制宜”、“從意適便”之中,畫家的筆法運作,便同樣自然而然地體現與自然運動規律同構的通約性,且由此而使畫面的筆法反映出具有“天人合一”特性的審美特征。于是,一旦當我們看到范揚的畫中所具有的“以靈性駕馭筆墨”的審美特征時,其畫面中所蘊涵的“靈性”,即已經不僅僅是畫家先天的睿智、秉性所使然。因為在“天人合一”狀態中的“人”,已經是被歷史文化陶然、滋養之后的“人”了,這是一個具有“大我”特征的人。一言蔽之,只有進入這樣的“大我境界”的人,才是具有進入“天人合一”狀態的基本資格。
范揚的畫,確實是有靈性的,但那靈性又是那么的厚篤 、穩健,不漂不浮。于是,這也就是說,范揚畫中的這種厚篤、穩健, 無疑是因其文化修養與文化見解的高超,才最終使他的畫開張、洞達、豁爽,充滿生機,且情緒飽滿,而又質樸活脫。范揚的畫中回旋起伏的“韻”味包孕著中國水墨特有的妙造自然的“神”,這實際上也是指畫家進入“天人合一”狀態之后才可達到的那種精神境界。
看范揚的畫,他的畫確實有宋人的渾厚大氣、元人的遠逸與清人的縱橫排。他的畫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粗頭亂服而神完氣足。
三
范迪安先生曾說,散落在范揚畫中的筆墨皆成“文章”。面對他的畫,我們確實能夠感到那種臨事制宜、從意適便而形成的情縱神馳、超逸優游般的美。事實上,這是范揚畫中筆墨造型皆具有符號屬性的使然。即他畫中的筆墨造型都具有意符特征,具有象征性,不過,他畫中的這些象征性雖然不似“宏大敘事”式的道德說教,但卻能成為審美受眾精神優游的場所,所以面對他的畫,我們的心靈與襟懷即能因受到洗滌、陶養而備感豁爽、清涼。
蘇珊·郎格曾把藝術作品看成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如果我們用這個觀點看范揚的畫,就會相信他的畫確實是一個智慧系統。他的那些即便是信手拈來的筆墨造型,無不既合乎天地理法,又與人心意念及社會意志通情。這就是說,范揚的畫,既不是對物理空間所見物的客觀再現,也不是純粹主觀心靈的宣泄或獨白,而是在一個“第三空間”,即是在一個“它在”的能夠涵納歷史、裝載現實、包容自我、指向未來的空間中,完成一個具有“大我”性質的、有價值指向的藝術創造。于是,他的畫,自然而然也就能成為與我們心靈對話,令我們智性優游的時空場。
范揚的畫,有很大一部分屬于經典語言的再敘述,這種“經典語言的再敘述”具有后現代意義上的“圖像挪用”特征,我們常說20世紀學術的勝利是闡釋學的勝利,而范揚的這種具有后現代“圖像挪用”特征的“經典語言再敘述”,同樣可以看成是當代中國繪畫學領域的“闡釋學的勝利”,只是他是用“情感符號”的方式表達出來罷了。
四
范揚繪畫的題材,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上述的“經典語言再敘述”,《聽泉圖》屬于此類,此圖借古開今,是對經典文本的再創造,表達的是亙古情,聯系的是我們民族的特殊的文化心理,張揚的是中國山水文化中人的心靈自適背后的歷史話語。所以,面對范揚這樣的畫,歷史文化中寄存的詩、文、詞、賦,就會在我們面前如云紛起,并能在我們心中泛起一片和諧的回聲。
范揚的畫,是可以在我們心中生根發芽的,他的畫中有這樣的“種籽”。范揚繪畫的第二類題材是寫生式創作?!锻钅蠈懮?、《歙縣紀游》等作品,雖是寫生,但這些寫生都經過了他的心靈、情感、修養的滋養,所以他的這些畫,也就自然成為意筆的載體,凝固了詩意的“核”——而就是這個“核”可以在我們心中發芽,形成不斷生長的旋律回旋在我們心中。
《石壁高松》是范揚繪畫第一類題材中的佳品,畫的是清代畫家惲南田的詩意圖。南田詩曰:“石壁高松鶴夢閑,吳煙楚雨護柴關;隔窗恐礙云往來,屋里常懸屋外山。”南田的詩,本身就如一幅畫,而經范揚以直覺圖像“翻譯”,使詩的“不盡之意”,轉換成為具有“像以足之”特征的東西,令我們能以視覺的方式一剎那感知那詩意豐厚的美。于是,令人已經遺忘、感到陌生的中國古人既有情懷,又被范揚“拉回”到我們眼前,令我們無上驚喜——當然,對歷史文本的選擇與對歷史文本的“翻譯”,是需要“交心”的,而范揚先生恰恰是這方面令我們欽佩的高手。
《徽州老屋》、《黔縣登山遠望》、《水東村牛耕》,是范揚寫生類作品的上乘佳作,這些作品,不完全是畫家從“美”的角度看自然的結果(如所周知,這些作品雖然是寫生,但卻是“寫意”式寫生)。所以,這些作品首先是出于對所繪對象的由衷的熱愛而形成的。從范揚的畫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極愛那歙縣的古塔、極愛那黔縣的丘陵與農田。從他的這些畫中,我們確實能看到他的愛意縱橫,在當今物欲橫流的時代,還有人這樣熱愛這些東西,真是讓我們感動??捶稉P的畫,使我們感到如上清涼臺,令我們感到清心沁脾的舒暢。
五
范揚擅畫羅漢,他的《得意一揮》,是一幅以線造型的寫意作品,其線的勾勒以骨法用筆為之,畫得極為灑脫、氣韻貫通,令人看了有舒腸蕩氣的感覺。
一般而言,范揚的畫大多都有通透明慧之氣,但我們必須注意到,如果說范揚的畫已具有“立象以盡意”的審美特征。那么他就不僅僅要通過筆墨造型傳達所繪對象的內在的精神氣息,這一點雖然也很重要,而且也必定會極為注重通過繪畫材料肌理的表現,表達出只有中國的宣紙毛筆才能表現出的韻味之美,且使這種美成為一種有意指的語言,事實證明,正是這兩方面的結合,使我們覺得他的畫美不勝收。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懂得“宣紙”、“筆墨”的特性,懂得客觀物質可以干什么,不強迫“宣紙”、“筆墨”做它們的特性難以達到的效果,這之中有畫家人品修養內在其中,看范揚的水墨羅漢,你可以看到他無私的“通物知性”的寬闊襟懷。
《青樓曲》、《送別》等作品是頗值得細細品味的。研究范揚,這兩幅作品是一個繞不開的關鍵,不然,我們對范揚得意一揮的作品,就有可能產生誤解。
《青樓曲》是范揚最見功力的工細一路的難得佳作。這類作品多以古典詩詞為題材。對古典詩詞人文內蘊的深刻理解,是范揚畫好此類作品的先決條件,但他是已經立足現代的人本心理學乃至社會學的立場對其進行了嶄新的解讀。這就是說,范揚此類作品的主題是古典詩詞,出場的是古裝人物,場景借用的是古典的環境,但他卻是用現代人的眼光發現了古典詩詞內蘊的亙古人的生存意味,譬如《青樓曲》中虛景處吠著的小狗,雞毛小店門前的酒樓,不起眼的地方處處皆是文章,頗值得玩味。此外,在造型手法上,漢代畫像石、唐代昭陵六駿浮雕、宋元話本插圖的造型手法,都被他借用到他的技法語言之中,這就使得他的畫更加充滿了迷人的魅力?!肚鄻乔愤@件作品,范揚畫得隨意自由,想像力極為豐富,推敲得也仔細認真(請看《青樓曲》中閨閣中的帷幔,其他房間是沒有的),于是,這幅畫就顯得既輕松又耐人尋味,他是在“聰明”上下工夫的人。
畫家作畫,有“聰明畫”與“功夫畫”之別,《送別》是幅“聰明畫”,請看畫中流云,就那么幾筆,畫面立即醒透,同時也象征了路途迢迢,再看畫中舟船,沒有艄公,惜別之意思立顯,真是聰明。不過,范揚的畫也確實是“功夫畫”,但他的“功夫”都是用準了地方,且不說畫中主體人物的表情動態(請仔細看好:那表情動態是有故事情節的),僅看書童肩上挑的擔子兩頭的家什物件也是精心“策劃”好了的,這就好比范揚就是那即將上路的遠行客人,他已經把路途的遙遠艱辛想得十分周全了。遠行客人該帶不必帶的東西,范揚都替他想好了。這樣的“功夫”,不是“聰明”可以替代的。所以,一旦面對這幅畫,欣賞者就會因處處有新的“發現”而驚喜萬分(不信,請再看遠山,不僅造型多變,處處有對立統一,而且那悄隆然起的小山,似乎隱含了大自然造山時的幽默和俏皮),于是,范揚畫作中的此中真意,是絕對不可等閑視之的。
六
范揚的《望果節》、《農夫與耕?!罚际蔷拗?。等人大小的畫面,接近塞尚、凡高畫風。但書法的用筆,將《老子》的“道”的觀念灌注在放達的筆法之中,于是畫面即鼓蕩著天地間的氤氳之氣,令畫面物象動蕩而和諧,筆法紛復而清新,使我們感到有一種“特別中國”的“大美”的氣息撲面而來。所以,可以說范揚的這些內蘊“天人合一”的特質的畫中神采氣韻,是塞尚、凡高畫風中所無的。
將西方視覺文化的美引進傳統的中國畫,是范揚個性化風格形成的一個關鍵。但范揚不是一加一式的結合。對外來文化與中國文化的結合,歷來有一種說法,認為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可以同化任何一種外來文化,但通過對范揚個性化風格成因的研究,我們認為,籠統地說中國文化可以同化任何一種外來文化的說法是沒有意義的,況且這個“同化”的說法也容易令人誤解。從范揚的《望果節》、《農夫與耕?!返茸髌飞峡矗麑嶋H上是在自己的創作中,首先把類似塞尚、凡高那樣的視覺圖像解構了,使塞尚、凡高的藝術語言中原有的所指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即使他將諸如塞尚、凡高那些藝術圖像中原有的藝術語言解構成一些視覺碎片,然后,他再在這些“視覺碎片”中賦予了中國人特有的語意內容,譬如《望果節》、《農夫與耕?!返茸髌分械囊掳?、云樹和草坡,語言形式是塞尚、凡高的,但語言所指卻是直指當代人的精神向往的。
范揚的畫,路子是比較寬的,花鳥、山水、人物無所不涉獵,雖然手法上有工、寫之別,題材上也有古今之異,但他的畫卻有一種統一的個性化特征。這種“統一的個性化特征”,我們可以統稱為“范揚樣式”—— 一氣呵成或一揮而就,但內涵豐富,一下筆,性靈、修養、才情全在其中。
最后,我們想說,范揚是聰明的。無論對中國古代的優秀的文化遺產,還是對待西方文化,他首先是從形式上的層面去把握和借鑒的,而這種把握和借鑒方式,在他的畢業創作《支前》中即已初見端倪(此作在形式上的層面借鑒了《清明上河圖》和波洛克的形式因素),此后,在他的一系列優秀作品中,似乎都可以依稀看到這種形式上層面的跨文化解構與整合。
總之,范揚確實是聰明的,他的畫,倜儻風流。若風性雨散,具有從意適便而臨事制宜的特質,很符合現代人的欣賞習慣。不過,他的畫常似水于風乍起處起波瀾,又極耐看,即便是工細一路畫風,他也畫得輕松自由,同樣符合現代人的欣賞習慣?,F代人不是生活節奏很快嗎?不是沒有時間細細“閱讀”嗎?不是喜歡快餐文化嗎?那我就給你一個不假思索的一揮而就,但關鍵是,這個“不假思索而一揮而就”,卻又是那么醇厚、濃釅,蘊涵著深博的文化底蘊。就像大學者寫的小文章,即興一揮即古厚鮮活,處處醒透,充滿迷人的魅力。于是,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范揚的畫又是極見功力的。他的畫,是聰明中內蘊淵深功力的。
這就是欣賞時令我們不忍釋卷的范揚的畫。對范揚的得意一揮的畫,我們應當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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