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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位于秦晉大峽谷的黃河壺口瀑布,冬日景觀壯美。 新華社記者 陶 明攝
下圖:黃河老腔藝人在陜西潼關古城前演出。 本報記者 姜 峰攝
位于陜西省延川縣與山西省永和縣交界的黃河乾坤灣。 新華社記者 陶 明攝
引子
冬走黃河,馳騁萬里,看它西決昆侖,東襲黃土,鐵筆如椽向北勾出一個大“幾”字,濁浪直抵秦漢長城。關風凜冽,當長河“幾”字回環而下,那黃土色的淋漓墨跡,便是中游。
“黃河”本不姓“黃”。秦漢之前的典籍里,“河”是它唯一本名,晉陜之間森林翳天,“河水清且漣猗”。伐檀聲中,清流漸漸變濁,更名“黃河”。
“黃河寧,天下平。”從某種意義上講,中華民族治理黃河的歷史也是一部治國史。2019年9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座談會上指出,中游要突出抓好水土保持和污染治理。
行走黃河,記者一路目睹,“河”從中游被滌染成“黃”,其易淤易決,源于黃土高原往往暴雨成洪。入黃泥沙的91%,就來自64萬平方公里的黃土高原。泥沙淤進下游,懸河日高,“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侵淮奪泗,更奪了濟水故道,把濟南城的“戶籍”,改成了黃河。
新中國成立前,黃河最長也只實現大約30年沒決口。新中國成立后,黃河安瀾七十載。治黃必治沙,記者一路追尋奇跡之源,聆聽九曲黃河新濤聲。
治沙
從“一碗河水半碗沙”,到“溝里筑道墻,攔泥又收糧”
“治水不治沙,萬事一場空。”甫見面,黃河水利委員會黃河上中游管理局副局長魯勝力便說了句“行話”。
數據最有說服力:內蒙古托克托縣河口鎮至晉陜交界的禹門口,沙量一度占到全河的55%。“一碗河水半碗沙”,此言不虛。
治黃必治沙,87歲的徐乃民頗有發言權。在陜西榆林市綏德縣,他與水土流失較了一輩子勁。
那是1952年,黃河水利委員會籌建陜北水土保持推廣站(黃河水利委員會綏德水土保持科學試驗站前身)。時年20歲的徐乃民從黃河水利學校畢業后,背上行囊從西安直奔綏德。
當時條件艱苦,有信天游為證:“背靠黃河面對著天,陜北的山來套著山。翻了道圪梁拐了道彎,滿眼眼都是黃土山。”
徐乃民硬是在綏德扎下了根。從技術員干起,一直做到試驗站總工程師,一輩子再沒離開過這片黃土圪梁,天天就琢磨一件事:淤地壩。
21年前記者曾與徐乃民暢聊。在子洲縣黃土洼流域溝底,他發現暴雨沖積而成的天然壩居然淤出了一些良田,由此嘗試用水力沖填淤壩的方法,反復試驗,成功后進行推廣。
而今,黃土高原已有5萬多座淤地壩,既能攔截泥沙、保持水土,又能淤地造田、增產糧食,從源頭上封堵了向下游輸送泥沙的通道。用榆林橫山區趙石畔鎮魯明珍老人的話說,“溝里筑道墻,攔泥又收糧。從前旱了澇了,坡地顆粒無收,現在有了淤地壩,那壩田就是活命田、金飯碗!”
幾十年來,徐乃民和同事們邊試驗邊總結,從打地埂到坡式梯田,從水平梯田到旱井,探索出一整套坡面治理的經驗模式。“說經驗談不上,根本上就是習近平總書記講的,‘尊重規律,更加注重保護和治理的系統性、整體性、協同性’!”徐乃民說。
無數的徐乃民們在這片黃土地扎根,同時扎下的還有溝道壩系、坡改梯、小流域治理等治黃“實招”。
多年之后,“實招”見效,黃河從陜北流到關中壺口,入黃泥沙逐年減少。在山西吉縣壺口瀑布景區工作的趙峰感觸最深,“終于敢穿著白襯衫上班了!”
5年前,他在瀑布邊給游客講解,身上到處都是泥點子。如今,不少游客看完還納悶,“黃河怎么沒了想象中的‘黃’?”
近年來,以小流域為單元,山水田林路統一規劃,綜合治理,黃土高原水土保持生態建設取得成效:初步治理水土流失面積近22萬平方公里;20余年間,平均每年攔減入黃泥沙4億多噸,有效減緩下游河床淤積抬高速度;統籌推進水土保持重點工程、淤地壩建設、坡耕地整治和生態清潔小流域建設,增加優質耕地330多萬畝;星羅棋布的澇池、塘壩以及水窖等小型水利水保工程為黃土高原的鄉村注入水源,助力250多萬農民逐步擺脫貧困……
沉甸甸的數字里,藏著一部治黃的時代史詩!
植綠
從“砒砂巖四處游走”,到“帶走‘烏金’,留下‘綠金’”
黃河上游來的是清水,中游甩出的是泥沙,賴在河床沖不走的,往往是粒徑大于5毫米的粗砂。
20多年前,就是這小小的粗砂,讓位于黃河大“幾”字右上拐彎懷抱處的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準格爾旗黯然失色。作為黃河粗泥沙的集中來源區,這里曾分布著大片的砒砂巖。
1999年,本報“行走黃河”采訪組來到這里,寫下這樣一段采訪筆記:“砒砂巖,是巖石風化而成。干旱時,它待在那兒與巖石沒什么兩樣。遇到雨水卻頓時融化如酥,散作無數粗砂,涌向下游,并最后凝固于下游的河床之上。”“砒砂巖四處游走,吞吃各處的莊稼與樹、草等植被。”
這些年來,人們探索出治理砒砂巖的方法——種植沙棘。
2019年冬,記者重訪準格爾旗暖水鄉圪秋溝,但見沙棘漫山遍野,蚯蚓般的根系牢牢抓住從前隨暴雨四散奔逃的粗砂,束縛住了砒砂巖的滋生。長上幾年,沙棘林內會冒出星星點點的浮土。油松、榆樹梅、山桃,還有裊娜的丁香,也隨著沙棘扎根生長……
準格爾旗有位名叫呂世光的八旬老漢,也和入黃泥沙較了一輩子勁。老人不識字,打小就是個“不稱職”的羊倌,“不管咋個放,大羊不過十來斤。”這也怨不得他,新中國成立前準格爾旗森林覆蓋率不到1%,啃不上草,羊兒咋能長肥?
改革開放之初,呂世光出任準格爾旗巴潤哈岱鄉黨委書記,“學著人家打淤地壩,又苦又難,但咱不怕!”10年下來,全鄉植被覆蓋率提升65個百分點,鄉親們種上了壩田、梯田、水田,“三田書記”一時聲名遠揚。退休后,他還帶人在西起呼太河、東至黃河灘約70公里長的流域內種了40多萬棵樹。
鄂爾多斯高原,有說不完的“呂世光”。幾十年來,一茬接著一茬搞綠化,一張藍圖繪到底:退耕還林、天然林保護、三北防護林建設、京津風沙源治理……2018年,準格爾旗的森林覆蓋率達35.3%,植被覆蓋率超過70%。
2012年,準格爾旗榮獲全國水土保持生態文明縣(旗)——這片過去被戲稱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區域,終于揚眉吐氣。
不只是植綠,這里還在奏響新的“治黃”變奏曲:
黃河上中游管理局正加緊編制未來15年的旱作梯田、淤地壩建設規劃,“除對現有工程除險加固、改造升級外,新項目突出村鎮就近原則、配套同步推進。”魯勝力介紹,“以前關注攔沙蓄水,將來考慮治理利用兼顧,水土保持項目建設也要高質量發展。”
既要護好“盆”里的水,也要管好盛水的“盆”——“利用衛星影像監測地面擾動,圖斑精度能聚焦到1.5畝,差不多也就兩個籃球場大。”這兩年再不用追著煤礦跑,黃河水利委員會晉陜蒙接壤地區水土保持監督局局長喻權剛給記者介紹天地一體化監管。
準格爾旗所處的晉陜蒙接壤地區,煤炭等資源富集,被稱為能源“金三角”,但同時也是黃河“沙三角”。“烏金”與黃土,開發與治理,如何協調?兩張這里的夏季航拍照片令人欣慰:哈爾烏素露天煤礦復墾區,像倒覆的海螺,草木勾畫出層層綠紋;黑岱溝露天煤礦復墾區,則如一只扇貝,貝殼上已是綠連阡陌。
國家能源準能集團發展思路清晰:建設伊始,就將開采與綠化同步進行。截至2018年,對開采后露天礦區完成復墾2739.28公頃,種植各種喬灌木6504.3萬株,地被植物17.13平方公里,植被覆蓋率達80%以上,礦區復墾率達到100%。
“帶走‘烏金’,留下‘綠金’。”這里走上生態優先、綠色發展的新路。
退了休的呂世光不愛住縣城,就守著準格爾旗薛家灣鎮溝門村的鄉下老宅,舒坦!村外,雄赳赳飛架山塬的鐵路橋,轟隆隆駛過一串望不到尾的運煤火車;塬上,是他和鄉親們種下的油松林,如今已長到近兩米高……
修復
從“黃金開路、黃河讓路”,到“舊賬要還上,新賬更不能欠”
新局長剛到任,律師團就堵上了門,“動我金飯碗,給你下馬威!”
臨危受命,從河南三門峽市信訪局副局長“跨界”調任河南小秦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駱雪峰直言硬骨頭難啃:“關停小秦嶺金礦,無異于砸人飯碗!”
登高小秦嶺,俯瞰晉陜豫:黃河在這里拖曳出“幾”字的最后一彎。
上世紀80年代初,這里“大礦大開,小礦小開,有水快流”,最多時小秦嶺曾涌進十萬“淘金客”。一度流傳這樣的段子:跟當地人握手,指甲縫都能摳出金星子。
粗放開發,留下污染。近日記者頂風冒雪攀上小秦嶺,山路崎嶇,晃過眾多供著山神像的崖壁,也晃過當年采金的礦洞。“這礦洞,前前后后挖了521個,坑道最深的能綿延10公里!”保護區老職工李保祥告訴記者,當年,一邊挖金,一邊棄渣,廢礦渣撂到山谷,最多時堆了2580萬噸。
2016年,履新不到20天,三門峽市委書記劉南昌就被原環保部約談:限期3年,小秦嶺保護區礦權退出、設施撤除、人員撤離、全部修復!
“小秦嶺是壓在市委市政府頭上的‘火山’,只能背水一戰。”劉南昌對記者說。駱雪峰一度急得失眠:“劉書記,干不好我只能引咎辭職。”
“辭職?咱倆等著被問責!”劉南昌回應。
立下軍令狀,可治理談何容易!30多年來,小秦嶺歷經治理整頓19次,但每次治理整頓過后,依舊“黃金開路、黃河讓路”。而今動真碰硬大不同。
首在政策剛性。生態保護紅線成為不容觸碰的底線,這給了劉南昌、駱雪峰背水一戰的最大底氣。誰破壞誰治理,誰受益誰修復。劉南昌直接給中國黃金集團公司領導寫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壯士斷腕、堅決清退,央企、地方國企、民營企業礦權全部退出,521個坑口用鋼筋水泥封堵,設施拆除、人員分流,520萬噸礦渣清運下山。
“拉了13萬車啊,連在一起近千公里,能從這里排到北京。”駱雪峰算著賬。剩下2060萬噸拉不走的礦渣,筑墻固渣、覆土植樹,“工程+生物”治理措施齊上。
其次,在體制改革。“再不能靠山吃山!”劉南昌介紹,2018年起,三門峽市每年拿出3000萬元,將小秦嶺保護區200多名在職干部職工全部納入財政供養。“解決后顧之憂,打造一支沖鋒在前的生態鐵軍。”
2018年4月,小秦嶺治理攻堅期,這200多人都沒休假。清明節前,提早祭拜完先人就全部進山,在礦渣上種樹。礦山修復是世界性難題,已屆退休的李保祥和工友們“屢敗屢戰”,硬生生摸索出一套“小秦嶺經驗”:降坡、修排水渠、覆土、覆網、挖坑、鋪無紡布、栽樹、撐竹竿……
幾年下來,修復面積124萬平方米,栽樹72萬株,小秦嶺重披綠裝。
砸了采礦金飯碗,保障就業、植樹復綠這一樁樁,錢從何來?轉變發展方式,更深刻的變革已在路上。
在第二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上,三門峽一次簽下50億元訂單。“金礦關了,產業未輟,我們利用國際市場,多元化解決原料來源。”劉南昌告訴記者,2018年全市黃金產量99.99噸,原料九成靠進口。
冶煉技術也在升級迭代:以前用氰化鉀、汞冶煉,現在活法冶煉全封閉,有害氣體不外泄;以前排污入黃,現在達標處理;以前礦渣是廢料,現在將19種金屬吃干榨凈、變廢為寶……“舊賬要還上,新賬更不能欠,不是不發展了,而是謀求發展的高質量。”劉南昌語氣堅定。
不獨小秦嶺,陜西府谷縣黃河入陜第一灣,大小采砂船曾如過江之鯽,而今基本消失;在黃河的二級支流老蟒河,小造紙廠銷聲匿跡,曾經的劣五類水變成二類水……
“共同抓好大保護,協同推進大治理”的理念,正在黃河沿岸落地生根,深入人心。
新路
從年復一年在黃土里刨食,到探索富有地域特色的高質量發展新路子
禹門口下,謁太史公祠“通古今之變”;永濟城外,登樓曰鸛雀“欲窮千里目”;風陵古渡,踟躕山河表里潼關路;渭水入黃,淘盡絕代風華十三朝——行走大河中游,如入華夏文明“金三角”。
然而,黃河岸邊,也曾有糾纏不去的貧困。
出陜入晉,壺口瀑布之側的人祖山下,邂逅蘋果城山西吉縣。
山大谷深,塬嶺縱橫,人均兩畝耕地,年復一年在黃土里刨食。20年前,縣上動員“大栽蘋果樹”。
政府并非突發奇想:試種成功,品質頗佳,四處調研,產業看好。可農民疑惑:地里種樹咱吃啥?掛果咋得三五年,市場銷路誰保證?
縣里免費發放果樹苗,干部上門督促,村民拗不過,來了招“白天栽樹、晚上拔苗”。吉縣果業服務中心主任丁宏苦笑,“有人搞套種,只顧莊稼不管果,莊稼長得比果樹還高。”
社堤村有個陳萬森,第一個“吃螃蟹”。參過軍、見過世面的老父親都急了:“家里地,分兩半,你栽你的蘋果,我種我的莊稼!”
陳萬森沒少受“煎熬”,3年后掛了果,一棵果樹收入頂上一畝小麥,老爺子再沒言語,來年也改種蘋果。
黃河總在眷顧她的兒女。深厚的黃土、海拔、溫差都剛剛好,讓吉縣成為全國蘋果最佳優生區之一。近年來,吉縣又建立起縣鄉村三級技術體系,“1個專家庫、8個技術組、80個指導隊”,義務服務果農。
如今,吉縣擁有果庫40家、果品深加工和包裝企業17家。小小蘋果,為這個曾經的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貢獻年產值10億元。“我們現在是5個80%!”丁宏自豪地說,“80%的土地種蘋果,80%的行政村是蘋果專業村,80%的農民從事蘋果相關產業,80%的村民收入來自蘋果,80%的貧困戶依托蘋果產業脫貧。”
一棵棵蘋果樹,從山西臨汾、運城種到陜西延安、渭南,紅遍兩岸、綠了山川、富了鄉親。宜水則水、宜山則山,宜糧則糧、宜農則農,宜工則工、宜商則商。富有地域特色的高質量發展新路子,在黃河兩岸不斷延展。
“伙計們!”
“誒!”
“操練起來!”
驚木砸向板凳,板胡、月琴齊響,伴著船工號子,在潼關古城景區大門,鏗鏘豪邁的黃河老腔,“吼”出一場別樣的“搖滾入城式”。
潼關肉夾饃飄香,風陵渡口、古城街區、濕地公園有模有樣,陜西省面積最大、文物最多、布展形式最豐富的縣級博物館——潼關博物館每日游客絡繹不絕。數年間,潼關縣因地制宜,培育文旅經濟,2018年接待游客699.4萬人次,旅游綜合收入54.49億元,新的產業支柱初露崢嶸。
不再“靠礦吃礦”的三門峽,也交出一張新名片。
料峭冬日,黃河濕地仍人流如織,都是沖天鵝來的。記者到訪那天,飛來越冬的天鵝近7000只。在天鵝湖國家城市濕地公園,三門峽市野生動物救助站站長高如意說:“從前這是條臭水溝,別說天鵝,人都繞著走。”如今天鵝很受寵,為它們清淤、清污、撒飼料,恨不能給它們發張“永久居住證”。
好生態,讓黃河安瀾,也讓黃河人安心發展……
(本報記者季覺蘇參與采寫)
《 人民日報 》( 2020年01月10日 1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