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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隨著脫貧攻堅力度的加大,鄉村基礎設施不斷完善,職稱考評、薪酬補貼等政策不斷向鄉村教師傾斜,鄉村教師留在基層任教的外部環境在不斷改善。記者在采訪中發現,和薪資待遇、工作條件相比,教育理念的沖突、管理模式的滯后、部分家長對學校教育的不配合是更加阻礙年輕人留在鄉村任教的原因。如何創造讓年輕教師發揮才干的工作氛圍,讓他們在鄉村教育的實踐中收獲職業成就感,是下一步應該更加重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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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某鎮中心小學工作近兩年后,95后姑娘凌雨欣決心離開。
今年5月初,她參加了市區學校的招聘筆試,等不及筆試結果,她一邊工作,一邊預先開始準備面試。
鄉村學校留不住年輕教師并非個例,在山東省臨沭縣玉山鎮中心小學,“去年一年考走了20多個。”玉山鎮中心小學的校長丁海興說,他在這所學校工作的23年中,見證了一批批年輕教師的到來和離開,他們大多通過縣里的選拔考試進入縣城學校工作。
“我們這里的村鎮小學基礎設施都是可以的,該有的都有,但是位置太偏遠了,還是很難吸引人才,更難以留住人才。”丁海興將留不住教師的原因歸結為地理位置的偏僻。
近年來,隨著脫貧攻堅力度的加大,鄉村基礎設施不斷完善,職稱考評、薪酬補貼等政策不斷向鄉村教師傾斜,鄉村教師留在基層任教的外部環境在不斷改善。記者在采訪中發現,和薪資待遇、工作條件相比,教育理念的沖突、管理模式的滯后、部分家長對學校教育的不配合是更加阻礙年輕人留在鄉村任教的原因。
一些鄉村學校的音體美教師缺乏存在感
“我以美術教師的身份考進來,卻沒有上過一節美術課。”2019年,凌雨欣大學畢業后,懷著對未來工作的美好向往,來到湖北某鎮中心小學。大學學習數字媒體藝術專業的她,本希望發揮自己的專業特長,給鄉村的孩子們教授美術知識。但來到這里,她才發現,學校壓根兒沒有開設美術課。而由于學校缺教師,她被安排擔任數學教師,同時還要兼任科學、品德兩門副科教師。
除了美術課,音樂、心理等副科同樣被強制取消,“體育課可能每周只能上1節左右”,學生周一到周五只能上語數外、科學和書法。
沒有美術課急壞了凌雨欣。她認為,美術、音樂等副科教育必不可少,這些課程不僅可以幫助學生正確認識美,給學生以美的啟蒙,還可以幫助學生緩解緊張的學習氛圍,調節學習節奏。
為此,凌雨欣曾特意向校長申請想要擔任專職的美術教師。盡管目前的工作已足夠繁忙,她還是希望能給每個班上一節美術課。但不出意料,她遭到了拒絕。
“整個鎮上的學校,只看中成績。”凌雨欣說,每個學期的期中、期末考試,學校都會按班級綜合成績排名,排名靠后的任課教師扣錢,排名靠前的任課教師獎勵錢,逼著教師全部向成績看齊。
為了成績,凌雨欣感覺自己每天像只不停旋轉的陀螺。早上7點10分開始早自習,一些坐校車的學生需要5點半出發才能趕上早自習,睡眠都得不到保障。“學生成績不行,學校就延長上課時間,取消所有副科,效果反而更差,可學校偏偏認為這樣能夠提高成績。”凌雨欣對學校的這種教育方式非常無奈。
和凌雨欣感到同樣困擾的人還有劉銳。他是曲阜師范大學音樂學專業的大三學生,2021年3月初,他來到山東省濟寧市金鄉縣肖云鎮某鄉村小學實習。
他如愿成了一名小學音樂教師,而作為這所小學唯一的音樂教師,他需要負責一到五年級全部的音樂課程。在他沒來實習之前,學校即便開設音樂課,也是由主科教師兼任音樂教師,只教唱歌曲,從不講授樂理知識。
劉銳至今還記得第一次給這些孩子上音樂課的經歷。
上課之前,他精心準備了課程PPT、音頻、視頻還有歌曲的簡譜和一些簡單的打擊樂器。但到課堂上他才發現,學生連音樂課本都沒有。他在黑板上寫下“do、re、mi、fa、so、la、si”幾個最基本的音符,轉頭一看,學生們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老師,我不會。”這是學生在課堂上最常說的一句話。對于這些完全沒有音樂基礎的學生來說,這些樂理知識都是“新鮮玩意”。學不會就發呆,成了他們上課的常態。
“我不能讓他們發呆,不會就要學呀。”面對這樣的處境,劉銳開始慢慢引導學生跟著他學一些簡單的音樂手勢,讓學生參與到課堂互動中,鼓勵他們多學習,建立他們學習的主動性和自信心。
音樂教學剛有些成效,課卻上不下去了。主科教師占用音樂課來上課,本來一周僅一節的音樂課,被占課之后,變成只存在于課程表上的課程。碰到期中、期末考試時,學校就會直接取消音樂課。“因為是鄉村,學校并不重視藝術教育”,身為一名音樂教師,劉銳的存在感有些低。
不配合的家長讓人頭疼
所幸,劉銳的學生使他感受到了為人師的幸福,他總是樂此不疲地在自己的QQ空間分享學生們的最新動態,有時是視頻,有時是圖片,每條動態都配有100多字,字里行間透露出對這些鄉村孩子的喜愛。
可凌雨欣并不像他這般幸運。身為班主任,她時常要面對很多“刺兒頭”學生和“刺兒頭”家長。
工作的第一年,就有家長揚言要來學校打她。
四年級學生劉明在學校常常惹事兒,欺負同學、向同學吐口水、在別人衣服上寫字,甚至偷東西、勒索、搶錢他都干過。這次,他又在學校故意踩了一個同學的胳膊。
凌雨欣恨鐵不成鋼,決定打電話與劉明的父親溝通孩子的情況。
“一個巴掌拍不響,其他同學說不定也欺負我兒子!”劉明的爸爸不僅不愿意出錢給受傷學生做檢查,還責怪老師管理不當。
被家長威脅后,凌雨欣氣得發暈,嘗試溝通了10分鐘無果,她掛斷電話,關上手機,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無奈之下,凌雨欣只好與“稍微講點理的”劉明的奶奶聯系,為被踩學生爭取到了100元的檢查費。
“把老師當作保姆,他們把孩子送來學校不是為了學習,而是覺得把孩子送來,有吃、有喝、有人幫助管著。”凌雨欣說,當地農村打麻將的風氣盛行,一些沒有工作的人,即使有空閑,也不會把時間花在孩子的教育上,而是花在麻將桌上。村里部分孩子要么無人管教,要么就是在“吃喝玩樂打麻將”的氛圍中長大。
采訪中,一些年輕教師普遍感到困惑的是,控輟保學目標讓教師在一些特別頑劣的孩子面前感到束手無策。有的學生即使嚴重違紀,教師也只能一味地“輕言細語”教育。有的教師對孩子嚴厲一些,個別家長便不依不饒,甚至到學校大吵大鬧,校長也只是一味做和事佬,這讓對鄉土環境本就感到陌生的年輕教師,更加覺得沒有師道尊嚴。
年輕教師看重學校的工作氛圍和職業成就感
2020年3月,江曉云從廣西壯族自治區南寧市上林縣一所鄉鎮小學轉到同鄉的另一所鄉鎮小學。談起學校的發展,江曉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出:“缺乏骨干教師,老教師們準備退休,已經產生職業倦怠了。”她所在的學校只有13位教師,其中將近一半是快要退休的老教師。
骨干教師的缺失給新入職的年輕教師造成很大影響。年輕教師往往沒有教學經驗,卻不得不“趕鴨子上架”開始挑起教學任務,即便是教授與專業不對口的學科,也得不到老教師的幫助。
他們只能自己觀看網絡教學視頻,犧牲休息時間,反復寫教案。“如果老教師來上公開課,可以讓年輕教師們多學習經驗。”但是,江曉云說,有的老教師已經不愿意備課和講公開課,甚至連學生的作業都不再批改,只抱著快退休的想法,在學校里得過且過。
值得高興的是,今年4月,江曉云升職了,她成了學校的教導主任。升職之后,她立刻行動起來,及時總結教學工作,規范常規管理,通過組織教師開會進行教學反思,找出教學存在的問題。面對那些工作懈怠的教師,她一點也不客氣,會直接與他們溝通,督促他們備課、改作業。“如果上級領導來檢查詢問,對這種現象我一定實話實說,不會縱容他們這樣的行為。”她說。
所幸的是,雖然有個別老教師工作懈怠,卻沒有帶偏年輕教師的教學態度。江曉云說,學校里的年輕教師都“緊緊地團結在一起”,像一個團隊一樣,互相鼓勵、互相督促,互相分享教學經驗。“最近的情緒是不是不對?”“上課的方式是不是不夠活躍?”“這樣改作業對學生進步有幫助嗎?”年輕教師熱愛自我反思和自我糾錯,將如何改進教學質量作為自己的目標。“說實話,我們現在的教學成果不算好,在鄉里算差的,但我們決心要把教學質量提升上來。”江曉云語氣堅定地說。
在江曉云看來,多虧了學校95后校長的支持,她才可以大展拳腳。“他很年輕很有上進心,做事從不拖沓,不會因為職位高就把事情推給年輕教師。”同時,95后校長也十分注重關心教師的工作和生活,熱情幫助年輕教師解決問題。“不像是領導,更像并肩作戰的伙伴。”江曉云說,她非常感激校長的支持。
在他們的并肩作戰中,江曉云切切實實地看到了學生的變化。
在一次家訪中,江曉云發現了一名父母離異的留守兒童,不做作業,不愛讀書,成績差。在學校里,被“不敢管”的教師忽略,“回到家也就只有一個人待著,很孤獨”。
江曉云開始密切關注這個孩子的情況,鼓勵他認真學習,囑咐孩子的爺爺奶奶多和他交流溝通,買課外書給他,培養他閱讀的興趣。得到關注后,江曉云發現這個孩子的情況明顯好轉。在江曉云的課上,他開始端正學習態度,完成作業,在一次期中考試中,他第一次拿到了60分。
“那一刻很有成就感。”江曉云說,看到學生慢慢變好,是身為教師的自己感到最快樂的事。
作為一名定向師范生,江曉云需要在鄉村學校工作滿6年。關于未來,江曉云想,她還是會想辦法回到縣城。“我得為我以后的人生考慮。”江曉云覺得,她遇上了一個“好校長”,才能做出些成效,可未來究竟會怎么樣,她也不知道。
(應受訪者要求,凌雨欣、江曉云、劉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