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還斂集》寫了兩期《發(fā)表或滅亡》,批評今天的大學對發(fā)表文章的硬性約束。學術研究有多方面。在自然科學中,一個有啟發(fā)性的思想出現(xiàn)后,往往需要很多驗證工作跟進,而這后者可以是在「被迫」的情況下做出來的。但有新意、有啟發(fā)性的思想,說易甚易,說難極難,其出現(xiàn)一般起于好奇心與從事者鍥而不舍的追尋。兩樣都需要:好奇心的驅使為先,有了創(chuàng)新的理念,跟進的工作「強逼」一下也無妨。
是不幸的問題。學術英雄一般是思想的創(chuàng)新者,跟進的工作,雖然在自然科學上有機會拿得諾貝爾獎,大英雄怎樣也算不上。是的,跟進的實證研究容易吃力不討好,但總要有人做。有些人的想象力有所不逮,難以創(chuàng)新,老老實實地花整生工夫作跟進實證,我佩服。問題是以強逼的方法催促研究,得來的結果可能不是刻苦耕耘所應得,而是廢物。鼓勵甚或強逼學術研究是頭痛話題。一方面,要促長研究,政府或大學可以「強逼」一下,或以什么研究金鼓而勵之;另一方面,好奇心之外的物質驅使,逼出來的廢物甚多。
同學們告訴我,今天國內的抄襲行為嚴重,主要的研究學報都間接或直接地受到政府左右,而大家知道,出版刊物有大約束。這些皆不幸。另一方面,北京當局當鼓勵學術研究的意圖明顯。申請研究金不困難(中國可能是今天最容易獲取研究金的國家),研究項目稱「課題」,政府資助絕不手軟。可惜效果平平,學術研究搞不上去。
一言難盡,讓我從一些實例說說吧。
百多年前奧國有一個和尚,叫孟德爾(1822-1884),不知為什么想到在教堂的后園種豆作實驗:以不同顏色的豆花與不同高矮的豆苗混合培植,種了很多年。控制要小心,記錄要詳細,然后這個和尚用自己無與倫比的天賦,想出今天所有大學還在教的、遺傳學中的孟德爾三大定律。
這個和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寫成小書,手寫的,跟著手抄了幾本寄給當時歐洲的知名科學家。只有一個回信,說他的研究有意思,要繼續(xù)。是客套話,而和尚本人不知道自己已經做到盡頭,遺傳定律就只有他提出的三個。他繼續(xù)種豆,到死為止。死后五十八年,另一個科學家無意間在舊書店買到一本孟德爾的手抄本,驚為天書,傳開了,舉世嘩然。
當時遺傳學說在歐洲搞了很多個世紀,后來的思維集中于達爾文(1731-1802)的「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進化論尋求解釋。遺傳是極端重要的問題,參與者無數(shù)。依照達爾文的理論,研究者認為,老鼠的長尾巴顯然沒有大用場,把老鼠的尾巴切短,一代一代地切下去,后代的老鼠尾巴應該變得愈來愈短。但沒有,老鼠尾巴的長度依舊。達爾文的進化論顯然解釋不了遺傳——那籍籍無名的和尚手稿,當時給科學界帶來的震撼,可想而知。
沒有孟德爾在后園種豆,后來的生物學家不會想到有DNA這回事;找不出DNA的結構,今天的生物學決不會是那樣光芒萬丈的。不容易想象有比孟德爾更重要的科學貢獻。作學生時我老是問:為什么那個和尚會花那么多年在后園種豆呢?絕對不是為了名望——要死后五十八年才有人知道——半分金錢酬報也沒有!答案只有一個:和尚種豆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的成功當然不可以沒有天賦,但比天賦更重要的是他執(zhí)著,不放手。朋友,一個社會在學術研究有成就,不可以沒有孟德爾這種人,而明顯地,這種人是不能強逼出來的。
感謝孟德爾,他的行為深深地影響了我對經濟研究的意識:以好奇心出發(fā),然后鍥而不舍地追尋。不只孟德爾,在他之前的經濟學鼻祖史密斯(1723-1790)也是一個。史前輩花了十二年寫《國富論》,不為名頭,生活有富人幫助,但富人是不管他搞什么的。當年讀《國富論》,我的第一個感受是:十二年怎可以寫得出這樣的書?一個四十三歲的人怎可以發(fā)表這樣的巨著?作為教授,史密斯早就以心不在焉而名滿英倫三島,后來辭去教授之職,索性心不在焉到底,到處觀察,參考數(shù)據(jù),作下筆記,于是學富五車,寫成了《國富論》。我敢十萬博一,在今天大學的「發(fā)表或滅亡」的約束下,這樣水平的書是不可能寫出來的。像孟德爾一樣,史密斯也是為了好奇,也執(zhí)著,不放手。
我也好奇,也執(zhí)著,不放手,六十五歲退休后動筆,寫成了三卷本的《經濟解釋》。有人說我說這三卷《經濟解釋》高于《國富論》——胡說胡說,從來沒有說過,但其它的經濟巨著我有沒有如此這般地說過我就不敢擔保了(一笑)。好奇、執(zhí)著、不放手,殺出重圍之后夸夸其談一下用不著殺頭吧。討厭那些自己在學問上一無成就而批評我早就放棄了學術的人。在「發(fā)表或滅亡」的局限下,這些人變得麻木,不知學術的真諦是什么。
二十世紀的經濟學我是過來人,對整個發(fā)展的來龍去脈知得詳盡,何況在極盛的六七十年代,前后左右的師友皆一時才俊。今天回顧,我想不出在整個二十世紀的經濟學發(fā)展中,有哪一項比較重要的思維是因為迫著要發(fā)表而想出來的。
回頭說中國目今的學術發(fā)展,個人認為不對頭的,要怎樣改進不容易。言論與出版的約束肯定有礙,但放寬了恐怕也不足夠。有了創(chuàng)新思維的跟進工作,政府資助會有助,或可強逼一下。問題是創(chuàng)新的、有啟發(fā)性的思想或理念,是源頭,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不是有錢就買得到,更不容易逼出來。
要培養(yǎng)學子的好奇心,要使他們明白學問的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種回報,而尊重甚至仰慕學者應該是教育的一部分了。這是說,今天中國需要的是風氣的培養(yǎng),即是學術氣氛的問題。幾年前我贊國內的學術氣氛好,是指本科生的情況。今天國內的本科氣氛還不錯,但研究院很有問題。研究院是龍頭,其學術成就搞不起,沒有啟發(fā)性,本科早晚會受到不良影響的。
中國開放改革二十七年了。高樓大廈多得不得了;公路興建得非常快,但還是堵車頻頻;在缺電的情況下工業(yè)產出直線上升。孩子們被父母打得在琴鍵上運指如飛;什么國際入學試考得美國佬不相信成績是真的……。這些逼出來的成就,有目共睹,屈指難算。可惜有些事——非常重要的事——是逼不出來的。學術思想的源頭逼不出來。與西方的層面相比,這應該是我們今天在國內還數(shù)不出幾個思想大師的原因吧。
|